太行山,可能是中国最富神话色彩的山峦,盘古开天、精卫填海、愚公移山的故事……在这里流传了几千年。
盘绕在巍巍太行半山腰上的红旗渠,也像神话一般传奇。站在渠埂上,抬头,是陡立千仞的悬崖;俯首,是深达百米的峡谷。渠水悬在半空,静静流淌,像一条天河。
流传了几千年的神话故事,出自古人天马行空的想象;流淌了半个世纪的红旗渠,出自劳动者坚韧不拔的实干。
上世纪70年代,周恩来总理曾经自豪地告诉国际友人:“新中国有两大奇迹,一个是南京长江大桥,一个是林县红旗渠。”不同的是,南京长江大桥的建设是举全国之力,而“红旗渠是英雄的林县人民用两只手修成的”。
放诸今日,在英雄常被庸俗解构、理想信念会被现实消解的时候,红旗渠就像一个英雄主义、理想主义的符号,高悬在太行山上,让人仰望,更带给人精神力量的震撼。
水之困
蜿蜒在太行山腰的红旗渠主干渠。
众所周知,红旗渠是为干旱缺水而修。带着这个印象去河南林州,不免会有一种预设:那里是一片干旱的土地,黄土、丘陵、荒山该是常见的景象吧?
意想不到的是,坐在从安阳到林州的长途车上,沿途满眼都是绿色。路旁的绿化带草木葱茏,田里的玉米密不透风,一片墨绿。随风轻摇的玉米叶反射着阳光,田地仿佛一块很大的翡翠,熠熠生辉。渐行渐近的山峦也被植被严密包裹着,生机盎然。
眼前的林州看不出一丝干渴、荒凉之象,绿化、植被不输于任何一座北方城镇。每个林州人都自豪地将这些绿色归功于红旗渠。
红旗渠风景区管委会副主任李蕾当过多年的讲解员,还曾在央视《百家讲坛》上讲述红旗渠。介绍当年林州的缺水之困时,她可以信手拈来大量的故事、事例。比如林州十年九旱,水贵如油,人们不得不翻山越岭去挑水吃。桑耳庄村桑林茂,大年除夕爬上离村七里远的黄崖泉担水,等了一天才担回一担水,新过门的儿媳妇摸黑到村边去接,不小心把一担水倾了个精光,儿媳妇羞愧地回屋悬梁自尽了……
只是,这些凄惨、悲凉的故事,早已成为古代,听上去距离眼前的林州实在遥远。红旗渠发挥作用已经半个世纪,绝大多数林州人早已习惯了它的惠泽。那个干旱缺水的林州,仿佛只存在于先辈们的讲述之中。
记者对红旗渠通水之前的林州更真切的认识,来自李蕾的一句问话:“从安阳过来的一路上,你看见水了吗?”
回想一下,几十公里的一路上,记者竟然没有看到一条河流、一片池塘。在千百年逐水而居形成的北方城市,这么长的距离见不到地表水,极不寻常。
但是,就此说林州没有河流并不确切。林州市境内有浊漳河、洹河、淅河、淇河4条河流,均属海河流域的卫河水系。只是这些河流都是季节性河流,一年中的绝大部分时间处于干涸状态。而且,这些河流的河道都在林州的边缘地带,即便是丰水期,林州也只有很少的区域能得到滋润。
也许是天意弄人,洹河出了林州不久就变得丰沛起来。距离林州最近的城市安阳,是中华文明的发源地之一,殷墟遗址就坐落在安阳的洹河之滨。
地表水匮乏,地下水更是难觅。地质资料表明,林州位于太行山地及华北平原的过渡地带,也是黄土高原的东沿。西部地壳以上升为主,而且侵蚀成密集的沟谷,太行山东侧断层较多,地壳十分破碎,像漏斗一样排泄着浅层基岩中的水分。
根据林州地下水勘探的资料,整个市域内,可方便开采浅层地下水的区域只有8平方公里左右。其余地区的地下水,多贮藏于山丘区及盆地的灰岩地层中,埋深多在200米以上,且地质结构复杂,开采难度大,代价高。直到上世纪80年代之后,这些地下水才少量得以开发利用。
在红旗渠通水之前,林州最仰赖的水源就是雨水。这里的年平均降水量672.1毫米,在北方地区并不算很低,但受制于特殊的地质构造,雨水降下来却留不住。“靠天吃饭”的林州,似乎很少得到上天的眷顾,雨降得多一些,便是顺着山势奔腾而下的洪涝灾害,正常年景之下,雨水会很快流走、渗漏殆尽。因而,干旱缺水就成了这里的“正常年景”,“十年九旱”成了最写实的描述。
干旱给林州祖辈留下了悲苦的古代。在以农业为主的年代,大旱绝收、小旱薄收,多数岁月里,林州人过着“糠菜半年粮”的日子。
据1995年版《红旗渠志》记载,在红旗渠修建之前,林县(1994年之后撤县设林州市)550个行政村中,有307个长年人畜饮水困难,有一百多个村要跑5公里以上取水吃。林县每年因取水误工达480万人,超过农业总投工的30%。也就是说,林县人每年要把将近4个月的时间,抛洒在那些漫长的取水山道上。
林州有一种独特的古代遗存,叫“荒年碑”,那是历代林州人对干旱的记录。合涧镇小寨村的“荒年碑”记述清光绪三年旱灾的悲惨情景:“……回忆凶年,不觉心惨,同受灾苦,山西河南,唯我林邑可怜……人口无食,十室之邑存二三……食人肉而疗饥,死道路而尸皆无肉,揭榆皮以充腹,入庄村而树尽无皮,由冬而春,由春而夏,人之死者大约十分有七矣……”
那些干旱困苦的日子,随着红旗渠的滚滚水流而一去不返。而提到这条彻底改变了林州命运的人工天河,林州人都会带着感念说起一个人,“没有他,就没有红旗渠!”
他就是当年的林县县委书记杨贵。
重新安排林县河山
红旗渠工程中,干部始终冲锋在前。图为县委书记杨贵(前一)带领修渠大军上工。
1954年5月,杨贵被任命为中共林县县委第一书记。那时的杨贵年仅26岁,却是一个有着11年党龄的老党员。1943年时,15岁的杨贵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,长期从事党的地方武装工作。
成为林县县委书记之前,杨贵是安阳地委办公室副主任。他对林县的第一个印象就是干旱——此前半年,杨贵是安阳地委派到林县的抗旱保苗工作组组长。
而今的杨贵已是耄耋之年,虽满头银发,却身躯高大,精神矍铄,说起话来声音洪亮,中气十足,仍是一口浓重的河南口音。
初到林县的一个场景,杨贵曾讲述过无数次:他带着工作组到马家山下乡调研,一路风尘仆仆。到了农户家想洗把脸,主人端上来一个铁洗脸盆。杨贵瞅了一眼,脸盆只有烩面碗大小,水还是半盆。这倒不说,这边厢洗着脸,那边厢不停地“叮嘱”:“您洗完脸千万别把水泼了,俺还等着用洗脸水喂牲口哩!”
杨贵说,林县给他这个年轻的县委书记准备了三道“杀威棒”:林县旱,林县生活苦,林县“要命病”多。
“要命病”指的是当地多发的食管癌、皮肤病、甲状腺等疾病。追究病因,还是因为缺水,饮用水水质差。三道“杀威棒”的根源就是一个:缺水。
林县的症结清清楚楚地摆在眼前,解决的途径再明显不过——兴修水利。但是哪位都清楚,这条路绝非坦途。林县的古代几乎就是一部与干旱不断抗争的古代,千百年来未见实质改观,新一届的林县县委能有什么良策?
杨贵到林县主持召开的首次县委扩大会议,中心议题是转变干部作风,发动各级党政干部去“摸大自然的脾气”。
所谓“摸大自然的脾气”,就是深入实地调查研究,寻找解决缺水问题的办法。
一场大兴水利的人民战争在林县风风火火展开了。世代饱受干旱之苦的林县人民热情高涨,林县水利工程成效显著。
《人民日报》以《社会主义的脚步声》为题发表长篇通讯,报道了林县两年水利建设取得的成就:“从大禹治水到1944年10月林县全境解放,三四千年时间,林县只有一万多亩水浇地……从1955年冬到1957年秋,两年时间,全县水浇地扩大了16万亩,全县可以利用水利设施灌溉的土地达到23.7万亩。”
现在的中原小城林州,名气几乎都来自红旗渠。而杨贵告诉记者,本来在红旗渠通水之前十年,林县就因为山区水利工程而闻名全国。1957年的全国山区工作会上,林县被树立为全国典型,杨贵登台介绍了经验,还得到了周恩来总理签发的国务院奖状。
当时主持这次会议的国务院副总理邓子恢,表扬林县抓住了山区工作的重要矛盾,夸杨贵讲得生动,“有了水,闺女就往山上走,没有水,山上青年就找不到老婆。”
带着全国山区工作会上的荣誉和鼓舞,杨贵回到了林县。当年底,林县县委提出了比解决缺水问题更具气魄的目标:“重新安排林县河山”。
“人定胜天”,是那个时代的人们笃信的信条——放诸今日,这个观点也许值得商榷,但在当时,这却是中国人满怀激情建设新社会的豪迈宣言。
几年后,比林县更著名的全国典型大寨,也提出了同样的口号:“重新安排昔阳山河”。杨贵笑着回忆,这句话是陈永贵从林县学去的。
杨贵带着专程来学习的陈永贵参观工地。“重新安排林县河山”漆在峭壁之上,每个字都有数丈高。陈永贵一看就激动不已:“这个口号提得好,有气魄,鼓舞人。咱昔阳的山河也要重新安排。”
不过,在“重新安排林县河山”最初的计划之中,并没有红旗渠。杨贵回忆,那时候有很多气壮山河的豪言壮语,像“让太行山低头,让淇、淅、洹河听用”等等,但是眼睛都是盯在林县境内。林县挖了英雄渠、天桥断渠、淇河渠等几百公里长的引水渠,修建了要子街、弓上、南谷洞三座水库,水利工程的规模前所未有。
“护身符”
1958年11月1日,杨贵到新乡参加地委召开的县委书记会议。晚饭后,他到驻地附近的一家浴池,准备痛痛快快地洗个澡。在水无比金贵的林县,洗澡都是一种奢侈。
刚把身子泡进澡堂子,雾气腾腾的浴室门口忽然有人高喊:“杨贵同志在里边吗?”来人是新乡地区公安处处长高雷,杨贵赶忙答应。
高雷紧接着喊:“快穿衣服,有急事!”
杨贵顾不上擦干身子,湿漉漉地套上衣服,就跟着高雷上了吉普车。这时,高雷才告诉他,毛泽东的专列到了新乡火车站,毛泽东要和地、县委的同志座谈。
回想起那次与毛主席的谈话,杨贵至今仍难掩激动。他说,毛泽东的话让他心里有了底,这才敢继续大干水利,不然也不会有红旗渠那么大胆的设想。
那时的林县和杨贵,已经由全国山区工作的先进典型,变成了“大跃进”的“后进分子”。
1958年开始的“大跃进”,以大炼钢铁和“放卫星”为重要指标。林县偏偏这两项“核心工作”都没做好。
地委要求上报1958年的夏粮产量,杨贵最初如实报亩产114斤。领导不满意,几经引导,让他加上新麦水分,杨贵大着胆子加了一成,亩产增加到125斤半。而临近的市县却是亩产几百斤、上千斤地往高里上报。数字报得越高越“先进”。
林县山里有矿,山上有林,是新乡地区大炼钢铁的中心之一,可是一炉能用的钢也没炼出来。而杨贵焦虑的却是大炼钢铁抽走了几乎所有的精壮劳动力,水利建设无以为继。
见到毛主席,杨贵直言不讳地“放了一炮”。
毛主席知道这个小小的县委书记,一见面,就握着杨贵的手说:“林县杨贵,听说你治水很有一套。”
座谈开始后,毛主席先向在座的河南省、市、县负责人问起了大炼钢铁和人民公社的情况,杨贵据实回答。在浮夸风盛行、全国各行各业争相“放卫星”的形势下,杨贵的话让旁边的人捏了把汗。非但如此,杨贵还当面向毛主席“抱怨”起来:“林县这几年兴修水利,今年大秋作物长得很好。可是精壮劳力都出来炼钢铁,庄稼顾不上收,棉花顾不上摘,丰产却没有丰收。”
意想不到的是,毛主席不以为忤:“水利是农业的命脉,把农业搞上去,必须大办水利,办钢铁的劳力要撤下来。”说着,还伸出巴掌做了个“砍”的手势。
这之后,首次郑州会议召开,对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中的“左倾”错误进行了一些纠正。不过,这次会议仍未摆脱对我国经济发展形势不切实际的估计,粮食、钢铁等产量的指标继续被提高。
但是在林县,因为有了杨贵在专列上与毛主席的那次座谈,大办水利有了“护身符”。土法炼钢的小高炉只留下少数人维持,几万劳动力重新回到了水利建设工地。
到1959年,林县基本形成了南、北、中三个水利灌溉体系。那一年夏粮的大丰收,也印证了这些水利工程的效用。林县县委已经准备宣告,几千年的缺水问题被解决了。
但是丰收的喜悦还没有散去,一场大旱再次降临林县,已修的水利设施无水可引,无水可蓄,在最需要它们发挥作用的时候却成了摆设。林县人又开始了翻山越岭挑水吃的日子。
干旱带着几分嘲弄地告诉林县人,林县的山河远没有如他们所愿地被重新安排。